蓝色水马与黄黑相间的铁马。
卖水马的李建军差点被水马封住。
那是2022年3月的一天,早上8点多,还窝在家里的李建军收到朋友消息,他的小区因新冠肺炎疫情马上要被临时封控,封多久未定,“你赶紧起来”。
10分钟后,李建军已经跑到了楼下,工作人员正在挪开小区门口的共享单车,一边拉起警戒线。李建军自然地加入搬车队伍,趁着没人注意的空当,悄然离去。
“接下小区这单水马生意!”李建军已形成条件反射。他很快找到了合适的中间人,向封控自家小区的单位负责人带话。得到的回应是,该区域水马已由单位负责人的“老表”供应。
近水楼台未能得月,但李建军“搞物资”的热情依旧高涨。之后近半个月的时间里,李建军一直借住在低风险区的朋友家中,四处寻找机会,而他的老婆、孩子都在家里封着。
李建军个子不高,眼神机敏,时刻把玩着手机,不放过任何一条关于物资的消息。他在一个东部沿海城市做贸易,近几年,其贸易重心由办公文具转为防疫物资,用于封控的围挡是其中一个重要品类。
水马又是使用最多的一种围挡,因其由塑料制成,重量轻,装拆简单。常用的封控水马规格一般为1.8米高、0.9米宽,五六公斤重。水马间用束线带或铁丝连接,水马表面有孔洞,注水后即可增重。
不过,随着各地陆续解封和疫情防控“新十条”的出台,街巷中绵延数百米的各色围挡一夜间身价暴跌。
“肯定有一批做水马生意的会死掉。”李建军的圈子里有好几个同行赌错了方向,囤了太多的货。
另一方面,随着疫情防控政策不断优化调整。N95口罩成为一些炒家们最新盯上的标的。
中介生意
新冠肺炎疫情暴发之前,围挡主要用于封闭建筑施工现场,和普通人的生活没有太多联系,直到用于封控。
半个月前,郑州一家围挡租赁公司发布的一系列短视频内容,引发大量关注。
“胜源围挡(品牌名称),安装不能停。我的梦想,让胜源围挡出现在郑州市的大街小巷。”其中一段视频的字幕写道。其余视频还包括展示别致的橙色金属围挡、炫耀“奔驰大G”、堆放满桌的人民币及疑似进行防疫围挡项目施工等。
网友们质疑,这家成立于2022年5月的新公司缺乏获得政府订单的合理性,并抨击其将逐利行为建立在民众被封控的焦虑之上。目前,该短视频账号已转为内容不可见的私密账号。
这家公司的前合伙人成希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他8月离开公司之前,公司业务主要是对外租赁金属围挡,大多是在58同城、闲鱼和抖音等平台接一些门店装修或挖沟修路的散单。
公司并没有接政府防疫围挡订单的渠道,他在职期间唯一一单相关“生意”,是自荐给一个街道办供应防疫围挡。
那是三个多月前,成希给当地疫情防控办打电话,表达了可以免费供应防疫围挡的意愿。双方沟通一个多小时后,有街道办反馈需要100块围挡用于封控。
成希带着5个同事一早出发,安装了四五个小时,最终使用了80块围挡。“他们街道办没给午饭,连水都是我们自己买的。”
接受采访时,是成希被封控在家的第五天。包括自家小区在内的附近7个小区所使用的防疫封控围挡,都由他免费提供。
“在家啥事也干不了,只能玩手机”,他说,“这五天我一块围挡也没往外供”。
刘宗良在疫情前就经营着围挡生意,主要供应各类施工项目。据他观察,现在市面上防疫用的水马有不少质量不佳,在夏日的长期暴晒下容易开裂,重复使用两三次就不行了,但好的水马可以重复使用10次以上。
“有得采购就有钱赚。”刘宗良向南方周末记者坦言,高复购率是水马生意的生财之道。
相比于疫情前,刘宗良的业务增长率约有20%,但工作反而更难做了。另外,直接拿到相关订单的难度也很大,需要靠其他中介。
一方面是防疫措施不断调整变化,另外安装水马的工人们一般都是晚上干活,工资更高。本来白天只要四百元,晚上起码要六百元。遇到高风险区,开价到七八百元才有人愿意做。
最后一道关卡
李建军就是刘宗良最羡慕的那种中介。疫情暴发前,李建军主要供应办公用品,和当地一些政府机构有长期合作。
对于地方政府来说,在疫情期间保持物资供应的安全稳定是主要目标。防疫物资种类多、需求量大,像李建军这样熟悉的贸易商成为优选对象。
2021年初,水马逐渐开始大规模使用,李建军察觉到了这一趋势,便去拓展购买渠道。
一开始,他甚至不知道有专门做水马的厂家,购买的第一批水马来自工程和劳保公司的库存。“以前我们做的物资都是消毒液、口罩、防护服这种小件,哪有过这种大家伙。”
尽管进场算早,但李建军发现,像他这样的贸易商只能算是第二拨。李建军的工作模式,是在收到防疫物资需求后,穷尽各种渠道组织货源,他的手中并不压货。有时,这些物资的品类多达数十个。
“所以就需要我们这样的贸易公司,减少了政府大量的沟通成本。”李建军说,质量好坏,他也会帮着把关。贸易商相当于货物进入前的最后一道关卡。
由于体积大、运输成本高,水马在一众防疫物资中的毛利率排不到前面。李建军透露,水马的毛利率在30%以内,排名第一的是消毒液,做零售的话有40%—50%的毛利率,后者有更多掺水空间。
铁马也是贸易商喜欢的一种物资。这种黄黑相间的金属围挡,用于人口分流,一次出货量大,“客户要2000件货只交1900件,反正太多也数不清楚”。
水马所处的塑料生产加工行业会排放污染物,建设新工厂需要严格的环保审批。据李建军观察,新入场的水马生产商没有多少,更多是已有的工厂加大了产能。
事实上,由于很多封控措施都是突如其来,很多时候贸易商都难以调配足够多的货物。
有一天下午三点左右,一个经常向李建军购买物资的社区告诉他今晚可能要封控,但话又没说死。到傍晚天色擦黑,对方才确定,当天午夜12点整个社区会封控,但还是没能明确所需水马的数量。一直到晚上9点,对方才表示需在一个小时后到位几百个水马。
“我们手上一个都没有。”当时李建军心里还盘算了下,如果行,就先答应晚上12点货到位,其实凌晨2点能到就不错了。和外地工厂沟通、装车、运送、卸车等都需要时间。
最后,那个社区只能去找五金店的人,先将主要进出口焊上活动铁皮,其他通道派人把守,然后等待水马安装到位。
为了不被更换,李建军这样的贸易商配合度极高,习惯帮客户提前想问题。“我们可以算到存货能用到什么时候,也会在价格有变动迹象时提前告知。”
一单一个价
防疫物资生意给带来了切实的收入增长。
李建军透露,以前做办公文具,一年营收不超过100万元,而今年已完成近400万元营业额。虽然毛利不高,但因为需求量大和单价高,水马业务的收入能在其防疫物资品类中排进前五。
在突然需要大规模封控时,一个城市的水马很容易卖空。这时,定价的主动权就来到了贸易商这边。
李建军举例,如一个小区在下午1点出现一例确诊,封控的只是一栋楼。下午四五点流调结果出来后,确诊病例数量增加且分散多个地点,那么封控面积开始扩大,所需水马数量迅速上升。此时时间紧迫,负责单位通常会要求在当晚全部封完。
“如果能找到货,这时候价格就是我们说了算。”李建军说,他一般会在拿货价的基础上加价50—100元售出,如果到货时间要求特别严苛,还会再加价,“这是我们的风险成本”。
在这种贸易中,消息至关重要,厂家只能走量,暴富的是都是中介。
2021年冬天,李建军所在城市有一区域暴发大规模疫情,当晚必须要封完,急需几万个水马。负责组货的贸易商最终售价280元/个,拿货价大多在100余元/个。“一个水马赚100多,那天晚上人家可能赚走了大几百万。”
不同的供应时间、运输距离、贸易商、拿货量都会导致水马价格的变动。这两年基本上是一单一个价。
当市面上缺现货,需求量又持续增加时,炒家也开始登场。
炒家手里并没有水马现货,但会放出有货的消息,吸引买家。之后每20分钟一报价,每次报价提高几十元。只要有人接受报价,炒家就会收取定金。
一直持续到无买家接盘,炒家便会向报价最高者收取全款,将之前收的定金都退回去。即便没有找到货,炒家将收到的钱退回即可。这样一来,炒家就聚集了数额不菲的资金池。
李建军回忆,水马炒作的最高价曾达350元/个。南方周末记者以客户身份向南方一水马生产厂家咨询,在前段时间大规模封控、水马缺货时,水马价格最高也不过100元/个。
一家水马生产商的库房中的存货。
那么多水马都去哪儿了?
12月7日,国务院应对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联防联控机制综合组发布优化防疫政策“新十条”,要求不得采取各种形式的临时封控。
遍布大街小巷的各色水马一应被拆除,街道逐渐恢复了以前的模样。不过,那么多水马都去哪儿了?
社交媒体上的视频显示,孩子们在废弃的水马堆里跑跳,有人把它当成滑板,坐在上面从阶梯上滑下,身下的红色水马已被压瘪破裂。
在南方某市的过街隧道里,废弃的黄色水马成了附近务工人员的一个临时床铺,上面没来得及收好的毯子显示出主人离去时的匆忙。
更多的水马则流向回收市场。在二手交易平台闲鱼和抖音上,有大量关于水马的售卖信息。1.8米高、6.5公斤重的全新水马在闲鱼上售价55元/个。
一位水马回收商告诉佯装客户的南方周末记者,目前回收价为10元/个,不论新旧。他是做塑料制品回收的,自己有粉碎机。水马经粉碎后可以回收,再次用来生产塑料制品。
另一位水马回收商出价15元/个。他做的是工程围挡行业,回收的水马可以卖给有需要的施工方,目前售价30元/个。
水马围挡虽然衰落,但N95口罩一货难求。尤其是稳健牌N95口罩,该品牌在中国医疗系统内被广泛使用。
12月初,李建军拿到的稳健N95口罩的价格约为4.2元/个,一周后涨至9元/个,但市面上已经没货了。
李建军曾接到电话,对方问他手上还有多少稳健N95现货,有多少收多少。李建军反问能否放点货给自己,对方答只收不放,春节再放。“这是有资金入场开始操盘了。”
12月12日,稳健医疗(300888.SZ)对媒体表示,其N95口罩需求突然之间旺盛,暂时缺货,终端(C端直销)不会涨价,N95口罩是公司主要产品之一,但暂不清楚具体产能规划。最近生产也是24小时不停机。
李建军曾在拿货价4块多的时候试图囤5万元的货,但被朋友劝下。现在他嘴上说着,“后悔也没有用了”,但仍难掩失落,“我当时就想着赚个1万2万,没想到会涨这么多”。
“这个是快钱,就这一波马上没了。”在李建军看来,防疫物资行业赚大钱的时机即将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