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王贤祝每晚可以插完7-10盘红炮。在位于浏阳的小作坊里,他们总在一盏昏黄的煤油灯下工作。具体而言,就是不停地将引线插入炮筒,然后捏紧。这项工作很考验视力,不一会儿就得揉揉眼睛。
后来他做了烟花厂老板,赚过钱,也经历过“禁鞭令”后的产能过剩。
今年,受益于防疫政策优化、“禁鞭令”的松动,浏阳市迎来了十几年不遇的烟花行业热潮。
每个小时,都有十几个电话打给王贤祝。但他不敢接,因为接了电话也没货。
以下是他和几位烟花厂老板的讲述。
浏阳市售卖制作烟花爆竹零件的门店。
【1】“年前就已经脱销,外地订购电话不敢接”
金得利烟花爆竹制造有限公司负责人王贤祝
今年这种情况,是这么多年来头一次。大家的热情都起来了,完全没有预料到。
我们日常都是按订单进行生产的,每天的产值大概是60-70万元。现在有些城市的禁鞭令突然放开,很多地方的经销商临时来订货,我们没有那么多货给出去。
你看我的手机通话记录,每个小时都有十几个电话打进来。这些外地打来的电话,大连、海口、广州、山东会不停地我都没敢接。有人会不停的打好多个,一个我都不敢接,接了电话也没货。
还有一些老客户,四五年之前找我订货的。今年,他们当地政策一放开就来找我订。因为之前没下订单,没有在我的生产计划之内,实在需要的话,只能提价,从现货里匀一些。
花炮是我们祖传的手艺,在我们浏阳南乡,没有一个不会做的,就连小孩都会做。
小时候,我的学费都靠自己做烟花来赚。小孩只能做一点简单的工序,比如插烟花的引线,每个药筒里都要插一根。这个工序一件会给三五分工钱,但是那时候学费也便宜,一学期也才三五块钱。
比如一盘普通的红炮,快的10分钟左右就可以做完。我们男孩子没有女孩子那么手巧,我做要将近20分钟。放学之后做,一晚上我可以做7-10盘,周末的时候父母会有要求,可能说做完30盘,就可以出去玩。
像塞药这种危险的工序,就需要大人来干,我父母也会做,就是初级的家庭手工作坊。那时候,我们家不对外售卖,都是去有门路、有资本售卖的人家里领原料回来做,按件计费。各家做药的配方百分之七八十是相似的,可能有百分之一二十的差异,配方好一点,燃放的效果、节奏、炮响力就会稍微好一点点。
毕竟烟花涉及火药,是个特殊行业,后来到了80年代末、90年代初期,为了安全起见,浏阳市政府就慢慢引导个体生产户向工厂转变。通过10多年的引导,到2000年,几乎都是工厂化了。
现在,家庭作坊式的生产已经基本不存在,插引线这种工序已经可以实现全机械化生产了。最初机械化的时候,是产量上不来。当老板的,只要有货就能出。
浏阳的烟花产业是在2000年前后走上快车道的。像我的厂子,刚开始是在我们老家,规模不大,只有三四十个人,产值只有两三百万,现在慢慢发展的也有两百多人了。
2016年,各个城市的禁鞭令陆续出台,给我们的行业造成了一定的影响,具体还要看各个厂市场面向的地区分布。
我们这边有一个厂家,一年的销售量是1.2个亿,但是他在河北省的市场份额占了60%,河北的禁鞭令一出,相当于他就损失了6000万,销量下降了一半,对他的打击很大。他就要临时重新去开发市场,像到西北或东南沿海。
从那时候开始,烟花行业产能过剩的现象就出现了。2016年的时候,我们浏阳原本有1000多家烟花企业,经过优胜劣汰之后,现在还剩下400多家。
现在,产能过剩的问题还存在,未来可能会继续这种行业结构的调整和优化。创新不足或安全性不稳定的企业,可能都会慢慢被淘汰掉。
【2】“2016年禁鞭令导致市场萎缩,这几年慢慢回暖”
东信烟花集团有限公司执行董事钟自敏
三年以来,今年销量是最好的,是一个特殊情况。
在年初规划的时候,我们“以销量定产量”,不可能盲目地去多做,万一卖不出去怎么办呢?
我们今年的生产时间也不是很长。因为高温放假、疫情政策调整,很多工人身体支撑不了,感觉很辛苦,今年总共也就生产了200天左右。
另外,“禁鞭令”放松、疫情政策调整后,我们没有准备,导致“供不应求”。我们也在加紧生产,原来是在腊月二十基本上都停工了,现在我们可以做到腊月二十六,到小年以后了。
今年价格可能有一些上涨。比如山东枣庄,拉一车烟花去,还没入仓库,别人就都守在外面来,发货单给我,基本上都买了,就这么疯狂。现在这边工厂里也是,有什么对方要什么,不挑品种。
我们1993年建厂,到现在快30年了,是浏阳比较大的一家烟花公司。
以前,放烟花用电子引线头,经常出问题,点不着。开始燃放前的那顿饭,我基本都是吃不下的,生怕出问题。
我第一场燃放是1999年的财富论坛上,很不成功,那时候点火设备不是很发达,人工去点,像上战场一样。那场烟花就是点火设备出了问题,我们几个人用烟头点上去的,现在都是机器编程点火了。
2008年奥运会我亲自参与了,我们东信烟花承担了鸟巢龙形水系整个的焰火燃放。
烟花爆竹是浏阳的传统产品。没规范20世纪都是家庭作坊式。在上世纪60年代,南乡流传着“十家九爆”的说法。到了现在,已经完全实现了工厂化、规范化。
工厂化发展了这么多年,产量按理说是足够的,甚至现在还有产能过剩的现象。
之前,禁鞭令导致市场萎缩,加上产业升级,浏阳烟花工厂原来有上千家,现在才400多家,少了50%还多。
正常来说,我们上半年只有4月份左右,也就是清明节期间,有个内销的小旺季,因为全国有这种习俗。那个时间以后,基本上都是出口为主。美线做到五月底,再下欧线,欧洲的做到十月份。
这几年,烟花市场慢慢有回暖。2021年产值是260个亿,今年有300多个亿。因为竞争比较激烈,价格也处于低点,我们工厂的利润率并不大,只有6%到8%左右。
【3】“超规格的、专业燃放类的产品很可能流入市场”
浏阳某烟花集团负责人
作为烟花厂家,我们其实也有担心。一方面,现在只要在你仓库里的,别人都要,可能质量差的、不好的、超规格的,都会流入市场。
另一方面,很多地方禁鞭很多年,不像年年放的地方,知道怎么去安全燃放。突然一下放开,安全问题也不可控。我那天看到一个视频,有个人倒着放“加特林”,这是很恐怖的。特别是把专业礼花弹在桥上面点、在马路上点,要崩死一个人是非常容易的。
现在这种“供不应求”的局面下,超规格的、专业燃放类的产品很可能会流入市场。有些厂家想,反正经过了仓库,你拿着钱来拿货,高百分之几十的价格我卖不卖?睁只眼闭只眼,就把它卖掉了。
有些地方政府出台规定,只能在限定区域,放符合规格的烟火。或者政府组织在专门的场地,请专业的燃放公司来放,老百姓来看。这才是规范的做法。毕竟烟花是一个特殊产品,安全问题一定要重视。
在烟花行业,竞争很激烈。大多数人会通过降价、打价格战的方式来卖产品。尤其是没有创新,没有占领技术高点,或者是成本高的,能批量复制的产品。在质量上省点成本,药物上控制一点,消费者是不知道的。
像“加特林”,反正壳子都是一样的。到时候,里面放19根大管还是放19根小管,谁晓得。买了的话,可以试试敲一下底部,可能底部也是空的,没插满。
正规的工厂坚持只做好东西,可以很稳定的有市场。现在,杂牌“加特林”是很火爆,但如果只是赚了一波快钱,几天就爆出来了,砸自己的牌子,还有生存的空间吗?
【4】“我们厂一分钱都没涨”
湖南庆泰花炮有限公司创始人黄慰德
今年春节前花炮销售的行情,是我最近十几年都没见过的。
我们的订单大多是在去年4到8月接下的,春节前交付出货。最近有些客户临时来订购,我们没有多余的货,最多给一车两车。比如你要500万的货,只能给30万、50万。
今年我们厂总共产值有3到4亿元,耽误的时间比较多,夏天高温假就放了两个多月,后来疫情政策调整,工人很多都阳性了,没法来上班。
到了过年,行情这么好,工人的放假时间也往后延了一些,往年在腊月二十、二十一就放假了,但是今年往后延了三四天。可即便如此,产能还是有限,产值也不能一下子提上去。
行业可能有涨价的现象。有朋友和我提起,有人向一个厂定了60车的货,但是现在不给交付,可能企业也看到这个涨价的空间,每车加了2万卖给别人,这样就可以多赚一点。
我们厂是一分钱都没涨,该多少钱就是多少钱,我们是个老厂,要做自己的品牌,做了这么多年烟花,没必要因为这点小利润砸了口碑。现在市场上的乱象,就是“一粒老鼠屎,打烂一锅粥”。
我今年72岁。从14岁进花炮厂打工,到1986年自己成立“九林鞭炮厂”,在这个行业内待了一辈子。
1964年,我跟着在烟花厂做技术员的叔父学习烟花的制作工艺,是花炮技术的四代传承人,现在也是咱们浏阳花炮制作工艺传承人。
我是浏阳本地的南乡人,以前我们那里每家基本都会做。但当时两极分化,普通家庭作坊没有牌子,叫“散张”,有能力的工坊叫“开张”,会到各家去收鞭炮,再分为一等品二等品三等品,封装之后售卖。有的会从浏阳河走水运,送到福建、武汉等地贩卖。
后来我就进厂打工。花炮行业危险性是非常高的,那时候也没有现在的安全意识、标准化规范化生产。当时的同事,被炸死的、残废的都有,我还是比较幸运的,活到了现在。
改革开放后,我“下海”了,去补过轮胎、修过电瓶,又到外地的花炮厂做过师傅,到1986年,回到浏阳成立了“九林鞭炮厂”。
那时,我创造了“花中炮”的技术,就是把烟花和鞭炮结合起来,鞭炮炸响时候还会出现一点花火,通过这个赚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直到现在,我都认为,创新是企业能走长远最重要的一点,不创新就会被淘汰。
原来的烟花,可能没有现在这么亮,这么有趣味性,效果这么好。像嗅觉上,以前的花炮里面,硝的味道特别重,现在我们就会加一些香味,中和硝的味道。
视觉上更不用说了,科技这么发达,外包装上面扫一下,就能看到烟花燃放的效果。效果做得更精美,就更能把握市场。
浏阳市烟花爆竹协会门口。